纪录片策划中的循环时间观念
——从纪录片《江右》历史与当下的互文叙事说起
文/井华 郭玮璇

发布时间:2014年06月12日 16:19 | 来源:中央新影集团 | 手机看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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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井华(左)郭玮璇(右)

       2013年,人文历史纪录片《江右》用影像完成了一次沉静和肃穆的千年赣文化之旅。平凡的人文故事里,一段段寓于美感的历史叙述交织起苍茫深邃的历史感与浓郁的地方风情,历史的诗意跃然眼前。在以往拍摄展现人文风貌的历史题材纪录片中,少有不使用再现手法拍摄制作的,而《江右》则强调记录当下的正在发生,用今天的观察、寻访、体验来印证历史,在当下与历史之间形成了互文的叙述关系。《江右》中,文天祥大义凛然中从容就义、欧阳修晓畅文风下壮志未酬、百年宜黄戏的绕梁古音、原始傩舞中的图腾信仰等等都采用今人视角与古人相望,一场轰轰烈烈的时间蒙太奇就此呈现。可见,立足当下是该片的核心创作理念。

     “现在”到底是怎么展现“过去”的?众所周知,同为影像艺术的电影是一门时空艺术,艺术家们总是自由结构物理时间,但在以展现真实为本质的纪录片中,留给“时间”多少创作余地?时间对于纪录片而言是桎梏着回归历史的枷锁,还是对真理的最后坚守?

       纪录片回归历史,是将过去一个时空体系中的意义,转换到现在另一个时空体系中去,这场时空游戏的背后有着人类深层的时间观念在支撑,它对纪录片创作和表达产生了潜在而深刻的影响。人们也许会产生疑惑,一去不返的久远历史与正在创造的当下发生,如何能够形成互文的表达关系?除了真实影像资料外,纪录片如何让受众更准确地接近历史、理解历史?以上众多问题环节都指向了同一个本质性因素:时间。问题如是由时间而起,也许只有进入时间中才能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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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质重复的循环时间观 

       被定格在纪录片画面中的事物本身被当作了历史,因为观众看到纪录片的时刻永远在拍摄记录的时刻之后。而“历史”这个术语本身就存在着暧昧,若将其单纯领会为“过去的事”,那么它便已经属于过去;但同时历史作为过去的事也对现在产生了后效作用,一种习俗、一座遗迹都能贯穿到现在。所以,历史本身不是绝对的,是时间性的。纪录片若要跳脱出单纯的过去,用历史的眼光来认知它,对于历史的诠释也必处处蕴涵深刻的时间观念。影像不可能告诉我们想知道的已经发生过的事,为了弥补不在场的缺失,纪录片常常会以现实为切口带入历史,不仅是影像手段的蒙太奇,更是时间观念的一次蒙太奇运用。与再现的思维相论,它对于纪录片的意义在于不借助虚构的人物和故事,将历史与现在剪辑在一起,以阐释思想、表达情感。或借古喻今,或由今思古,或类比人物命运,或重复事件程式,或同一时间不同环境,亦或不同时间同一空间……在对比中将时间意识浸染于影像,揭示表象下的历史实质,从而实现某种象征意义,使纪录片更加接近真理。

       对于那些无法回转的过去时,纪录片一直在做一件事:去想象已经发生的,把那个世界当作真实加以描绘,而现实便是比任何想象都真的真实。如何突破历史视域,追问历史与现实甚至未来的本质构造,可以从纪录片中隐藏着的循环时间观找到一个出发点。

       以科学的时间度量宇宙,时间只能朝一个方向运动,永远在时空坐标系上线性地向前走。与这种科学的线性时间观对立统一的循环时间观念,在时间哲学中更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因此衍伸出了两种不同的历史发展观念。从上古蒙昧年代,人类便开始观察昼夜交替、斗转星移以及四季更迭等自然现象,总结出了天地运转的规律,认为宇宙万物按照一定的规律循环往复着。这可以看作循环时间观之源始。在纪录片中受循环时间观影响的思维主要源于两种,分别是古希腊文明和古印度文明中对时间的描述,由此瞥见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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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摹本式历史:古希腊循环时间观

      选取一位掌握传承百年的手工艺匠人的表演为记录样本,以延展想象百年前匠人们的高超技艺和生活状态。这种倚今思古的方式常是纪录片选取拍摄对象的基本思路,其暗合了一种摹本式的时间观。

      被称为西方哲学发展史中“幼年时期”的古希腊哲学,在很多方面为现代科学与现代哲学铺设了道路。古希腊哲学家们将时间问题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而循环时间观正是古希腊时间哲学的核心所在。西方思想史上第一个有留名的哲学家泰勒斯曾以“万物皆出自本原,又注定回归本原”的论断表达朴素的循环思想,而他的学生阿那克西曼德则将这种初级的循环观更加确切地加以总结:“各种存在物由它产生,毁灭后又复归于它,都是按照必然性而产生的,它们按照时间的秩序,为其不正义受到惩罚并且相互补偿。”[1]它表明了历史会在复生与原初之间存在一个大的循环,像一个历史的大车轮,是为“历史再一次上演”的最佳依据。古希腊式的时间循环以同一性为基础,历史对于现代而言是一个纯粹的原型,所有之后的对象近似于模仿,而现实相当于历史的摹本。

       预言式历史:古印度循环时间观

       时间既是一种自然存在,也是一种社会存在,这种社会存在的时间搭载着社会历史现象一同演进。反映社会发展的纪录片往往从日常的社会生活寻找一位平凡而具代表性的对象来加以跟随记录。判断他的行为可能将要具有历史代表性,并认为其相对较有记录意义。所谓“代表性”,就是用历史的经验证明现实的发生,辅助对人物命运、事态发展的把握,无论这发展是正向或反向。这种“代表性”实际发迹自古印度的循环时间观。

       古印度的循环时间观念相对于古希腊的哲学范畴则充满了宗教意味,亦即佛教的时间观,兼有农业经验、天文学方面的佐证,并结合了政治研究中统治阶级的价值取向和意识形态内涵。一方面,客观的时间意识使得将历史作为客观的前进运动加以理解成为可能;另一方面,对于时间循环的强烈意识也将“现在”理解为在不断复出于循环过程的历史预言中成为可能,现实的偶然消解于历史的必然之中,现实微妙地被视为历史循环的必然,被历史性地并入世界的循环中,现实下的历史叙事就来自这种观念。

      古希腊和古印度文明中浓烈的循环时间意味,随着人类对宇宙的探索和科技的飞速发展,渐渐由科学的线性时间观所取代。从广义的范畴来看,历史的重演、时间的原点等认识仍普遍存在于人类的时间观念之中,意味着记录下的现实在历史中的上演是有规律可循、可以被掌握的,且以同样的本质面貌不断循环着。倘若历史在同样的时间循环阶段中被赋予几乎统一的意义,那么它便为纪录片中的历史与现实的互文提供了时间观念的支撑,历史也将在现实中产生新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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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质重复的循环时间观

      在循环时间观念中,“重复”与“循环”的意义相当,属于同一性范畴的概念,意味着下一个时间循环完全重复了上一个时间循环,即重复只是用于表达或呈现相同的两者之间的关系。但在后现代哲学家吉尔·德勒兹的差异哲学中,“重复”却以异常重要的身份出现,它将改变经由同一性获得解释的历史景观,改变传统的循环时间观念,其影响力不局限于哲学界,还波及文学、绘画、音乐、建筑及电影等多个艺术领域,也必将对纪录片产生观念上的影响。

      在循环时间观中有一个显著的特征,是它对世界的镜像隐喻及机械论式的因果关系,世界仿佛是等待被认识的,而不是始终流变的——是一种对时间性的忽视,造成这种历史观对世界本体的预设是非时间性的。德勒兹则将世界放入差异与时间性的前提下认知,认为世界之流变是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特性。这一点继承了古希腊早期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提出的关于重复性事件的假设:他认为世界万物是运动的,像流水一样,前水已不是后水,没有人能在同一河流里踏入两次。他彻底否定了绝对永恒的存在。实际上重复并不真正指完全等同之物,也无法用于超然的抽象概念领域,它总是对差异的存在有所预设和要求。重复之为重复,恰在于它牵涉到无法完全复制与置换的内容,它总是针对无法与他者等同之物[2]。重复,是一种运动,它只与那些独一无二的个别事物相关,它们没有同类,也无法取代[3]。差异的差异化即重复,不是一物重复另一物,也不是一物不断重复自身,而是重复自身成为此物,又成为彼物。若同一的逻辑是同等替换,差异的逻辑就是重复,重复并非循环时间观中那个属同一性范畴的概念,相反,总是在存在差异的情况下,我们才会使用重复。重复事件差异化的过程,揭示出世界作为纯粹差异的事件本性。

       譬如记录一个节日。从历史延续性看,节日是重复出现的,它既不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节日,又不是上一个节日的回顾。它的周而复始极易造成一种导向同一性的叙事,仿佛同一个事物在循环往复。但事实上,如果不断地重复某个节日,或某一节日重复到来,不如说是那个节日自己不断地融入到一种演化与生成之中。“它是对一个‘无法重新肇始’之物的重复,它不是让最初那个喜庆的日子再来第二遍、第三遍,而是将它推至它的n次方。”[4]既不是我们在节日之外重复节日,也不是节日根据某种外在的标准或某个既定的目标不断重复自身,这样的语法始终没能揭开重复的真相。这个节日作为一个时间性的存在,与其他的许多变量发生着关联,如归属感、亲情、游戏、民俗习惯、丰收等等无数或显或隐的异质因子,这些因子之间的持续相互作用使得每一次节日都是完全异质的,这才是当下记录的意义和历史的重复循环所在。若以这种时间循环观念将重复看作是一种差异化的力、一个生产性的过程,纪录片关注的方向就会倾向于它带来新的差异、新的契机和新的出发点。重复的不是任何它物,而是一种始终鲜活的差异之力。与其说差异性哲学中的时间观念否定了历史完全“再现”的可能,不如说它是通过对时间重复中差异化的认知,离真理的真实的记录更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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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游戏”——互文叙事

      观看纪录片时,我们不可避免地感知到它并不真实:物理时间断裂以及与之相关的时间序列结构的不真实。在纪录片具体的创作过程中,真实性原则可以不受其影响,反将这种非真实性作为叙事手段加以运用,从而将“不真实”以表意的方式加以呈现,巧妙建立叙事时间与历史观念的关联,实现事件叙述和思想表达的统一,也搭建起历史与影像、传者与受者共鸣的桥梁。纪录片以真实生活为素材,生活在前,创作在后。由于类型特点限制,纪录片内容中所叙述蕴涵的时间应该是真实存在过的,但这并不意味着纪录片的时间性表现受到限制,创作者仍可以依据主题的需要选择合适的时间关系作为表现方式,犹如一场时间的游戏,而这场游戏最突出的特征、首要的游戏规则是真实。与虚构类影片形成对比,纪录片中对叙事时间的创作不能只是单纯的文本游戏,要源于真实,是对历史时间观念的一种畸变表达。这一系列意识的背后其实暗涵了宏观的循环时间观。正如之前提到的,循环时间观在时间哲学中颇受关注,时至今日,仍或多或少影响着人们的历史观,特别是在解析具体问题的时候,这种与线性时间观相对的循环倾向就愈加明显。循环时间观与淡薄的历史观之间显然存在默契,互文的本质就是将时间理解成一个周而复始的圆圈,历史则可以是对过去已发生事件的互文与解释,叙事时间同时与之形成为一定的兑换关系。

      在《江右》其中一集《隐者之风》中,表现了陶渊明与中国山水诗学、八大山人与江西画派、魏禧与江西三山学派等江西历史上出现的隐逸之士们,在历史和个人命运的激变下呈现出的不同的归隐印记。陶渊明段落的表达中就引入了一位现代村妇的生活,从这位村妇的角度与陶渊明归隐生活相类比,还原出当年隐士们大致的生活情境,进而探讨并诠释什么是隐逸文化。互文在该纪录片中托生于解说词、影像、画面修辞、情态描写手段等叙事形式中,在不改变事件的整体结构基础上,塑造作为外在参考系的时间客观刻度,设计了一个让观众迷失的影像游戏。创作者在对真实素材感受以后对事件的叙述进行时间上的控制和处理,终究是在显性地表达一种对时间的主观感知,是对时间之流变的感悟。除了显而易见的微观叙事手法外,循环时间观念隐藏在叙事的宏观层面,存在于纪录片对历史的表现中,如在主题、动机、人物事件特质上的重复。可见,对历史与当下互文的目的是将过去意义打捞至现在,形成过去向现在涌来的历史感和现在返照过去的现代性。

       走进陶渊明当年归隐的庐山脚下,79岁的老人王春香居住了整整六十年的老屋立在两山之间的一块谷地上,门前盛开的油菜花合着稻田里的蛙声,构成了令城里人向往的田园美景。解说词中说道:“今天,我们从王春香的身上似乎仍能窥见当年隐士的点滴生活。”历史上的归隐是一种人生情怀,一种隐士文化支撑的精神主导形式;今天的“归隐”多指生活方式上的远离喧嚣,的确无法从现代人身上看到历史上隐者的精神气质,也无法再次听到隐逸之士的归隐宣言了。同样扣住隐士文化的两个人、两个故事,要传达的是由二者差异彰显出的陶渊明归隐的本质,用村中老人的状态打碎陶渊明的现实性,赋予其历史感。在重复与互文的叙事意义上,王春香和陶渊明两段归隐生活互为表达。在这样的镜头中,我们重新被唤醒的不仅仅是被流逝的生活本身,从生活深处被挖掘出来的是更深的时间印记,那些曾经被生活裹挟着的我们视为平常平淡平凡的,嵌入进历史中这个被称呼为“我”的生命中感同身受。

这种尼采式的重复根植于异质重复的循环时间观。从严格意义上说,世界上不存在任何一件发生过两次且完全相同的事件。因此,发生多次讲述一次的宏观重复叙事实际上是一种关系的虚构,它压缩了存在着诸多细微差异的事件过程,将其抽象为概念性存在,并将归隐行为假设为周期性发生的模式,体现出对永恒的历史价值的追寻。反观差异化哲学中时间性的重复,它否定了历史能够完全比拟,用当下表现历史不在类比意义,在认知过程中,更强调当下与那段历史的差异化,对历史的重复总是在强调差异的情况下才会使用。重复不是对自身的重复,重复之为重复,恰在于它牵涉到此物与彼物间无法完全复制与置换的内容,它总是针对无法与他者等同之物,以全然不同的方式不断地重新开始。

片中塑造的陶渊明和王春香就是这样一对完全异质的角色,重复不是意义本身,重复中找到差异才是重复的意义所在——

       差异一:人生意义不同。在古代中国文人多有归隐情结,得意时走仕途,失意时归隐则是普遍选择。世事轮转,宦海沉浮,隐者们从仕途到田园,再从田园走向内心的桃源。不同的隐者生活透露出隐者们不同的人生,对于陶渊明而言隐逸作为他的人生选择,山村伴溪流便是闹市外一处心灵的净土,在这片净土上耕耘便是其人生意义所在。从画面里王春香的生活状态中可以体会到,她虽然过着跟陶渊明归隐时相似的农耕生活,但这样的美景在她看来却是司空见惯了,她更关心的是在这个农忙季节里,多种些粮食和蔬菜,以保来年的生计。

       差异二:文化价值不同。王春香识字不多,更不能将她的生活记录下来,生活本身的意义便是生活的全部。而片中介绍了1600多年前东晋诗人陶渊明则在诗中记录下了一段与王春香十分相似的生活场景:“时复虚里人,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音,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我们眼前出现的是将生活的意义包裹在隐士们的人格、书法、诗艺、画艺中,和这里的人文地理泯化为一体,上升到精神境界的一种“隐士文化”。配之以山水风光镜头的渲染,江西大地山陶水冶、烟濡云染的生活历历在目,这种归隐缓解了诗人文士们由险恶仕途或家国之悲所造成的心灵之殇。

差异三:历史价值不同。纪录片中集中记录了王春香一天的生活,老伴儿去世了,儿女不在身边,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夜幕降临,对于王春香来说这又将是一个寂寞的夜晚。她的生活或许会像千千万万生活在闭塞村庄里的农人一样被世人遗忘,然而陶渊明创造出的宁静的桃花源却在后人心中留下抹不去的印记。他的“隐”所开掘的的生命深度和拓展的生命广度几乎无人企及。作为中国古代士人人格价值、人格高度的历史标识,后人难以逾越的达观和睿智,在喧嚣浮躁的今天看来意义尤为深刻。

在互文意义的建构中,历史顺序关联被一种人为构建的逻辑关联所代替。用这种蕴涵在循环时间观背后的叙事手法,试图表达出一种人类对真理的追问,以及对诠释世界本质和历史意义的向往与渴望。需要关注的是,这种在叙事时间形式设计上对历史的回归,无论是宏观重复叙事还是微观重复叙事往往都是纪录片创作者有意为之的产物。这种人为类比本身就在建立时间的叙事媒介上,让受众在心理上通过接受表意的隐性主角更接近显性主角真实的历史感。以时间观念作为规约,“历史”可看作是纪录片给世界加上一套时间界限,使具有无限空间和永恒运动变化的世界可以被人们的知性认识和把握;以时间观念介入纪录片的创作环节的研究,不仅为创作者拓展了一个新的创作手段,时间意识对于纪录片的价值也提供了一个新的判断维度。

  

    (本文作者:井华,电视纪录片《江右》制片人;郭玮璇,电视纪录片《江右》导演助理)

 

参考资料:

[1] 汪子嵩,《希腊哲学史》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p187.

[2] 周兮吟《差异的差异化——浅析德勒兹的三种时间综合》华东师范大学,2010.

[3] Gilles Deleuze, Difference et Repetition, Epimethee. PUF,1968, p7.

[4] Gilles Deleuze, Difference et Repetition, Epimethee. PUF,1968,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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